向晚意

4
顾顺本打算赶在杨锐之前来看罗星。
但是他一只脚刚刚踏上北京机场的水泥地，上级就下了命令让他归队做述职报告。
不就是出次普通任务，还需要述职？顾顺觉得非常闹心，但还是花了一天时间非常敬业地完成了报告，间隙中还让妹妹顾澄先替他给罗星捎了点东西，叮嘱过要悄悄地，不能让罗星发现。
顾澄一口答应，顺便给顾顺详细报告了罗星的病情和恢复情况，提到罗星是个omega，顾顺也就是点头说知道了。
顾澄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送给顾顺的脑门一记毛栗子。
顾顺站在投影银幕前，领导席上坐着的领导阵容和以往有些不同，中间夹着着一个陌生的面孔，顾顺看过他的肩章，比在座的都要高上一级。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居然没有摆席卡。
这种述职报告顾顺是打心眼里不喜欢的，多是走过场，最后问的问题也千篇一律，但又不能马马虎虎就给应付过去。
但是这次的情况有些玄幻。
顾顺几乎是花了大半天把自己的个人履历和家庭状况给陈述了一遍。
有这功夫还不如直接去翻政审档案，那上面还要比他陈述的要详细得多。
最后结束的时候他看见坐在中间的那位不动声色地把他分发出去的述职报告折了个四四方方，塞进上衣口袋里。
自己的上级在一边说了几句话，得到回复后隐隐透出喜色，仿佛是达成了某种暗地里见不得光的协议。
顾顺在军队里待久，被坑得多了，上级这样笑的时候通常是没有什么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所以上级回过头来拍他的肩膀时，他默默躲开了。
“这次你会谢我的。”上级可能也意识到顾顺被他坑怕了，非常理解地收回尴尬地悬空着的手。
“长官，我执行任务后的两天休假被用来做这个莫名其妙的述职报告，你的良心不会过意不去吗？”
“我给你一天时间去宿舍打包行装，一周后有人接你去临沂舰。你要做好长期借调的准备。这一周休息时间就当我给你的补偿。”
“我谢谢你哦！”顾顺简直要背过气去，他在渤海号上待了有六年了，说借调就借调，也不知道上级是得了什么好处。过去那么些年，他打了十几份报告申请，都没有得到批复的事情，就这样被上级轻描淡写地告知在今天成了。
本来是件好事，可罗星如今伤退回了北京，他在东海舰队，好歹离着北京还算近，虽然假不多还难请，至少和罗星的距离又近了些，去探个病计划下偶遇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一折腾，两个人之间仍是隔了条天堑。
真的是谢谢你全家！

顾顺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和队友们一一告别后先回了趟上海的家。
顾顺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虽然退休了，但是被大学返聘，现在还是大学教授。母亲过去是乐团里的首席钢琴手，现在没事在家里写写曲谱，和小姐妹逛逛街。两个人刚刚结束充实的一天，看到披星戴月回来的顾顺，先是盯着看了半晌，然后顾妈妈说了句让顾顺非常内伤的话:“没给你留饭，自己点外卖。”
顾爸爸搭着顾顺的肩，悄悄说:“你回来再早点多好。”
顾妈妈的手是弹钢琴的手，所以家里的家务都是顾爸爸在操持，幸好顾爸爸的工作也算是朝九晚五，稳定又能够顾家。
退休后的顾妈妈看顾爸爸平日里太辛苦，就开始学做饭。顾顺长年在军队，也就没有太多机会尝尝妈妈的厨艺。但是光从顾爸爸的反应来看，不至于难吃，但也绝对好吃不到哪里去。顾爸爸向来是不忍心打击顾妈妈的积极性的，所以顾顺相信顾澄不在上海医院工作，偏偏调到北京和顾妈妈的厨艺也有很大的关系。
顾顺吃完饭，顾家就开始了一场座谈会，不亚于另一场述职报告。
顾顺报考军校是不被家庭支持的，连当年仅十岁的顾澄都是举手投了反对票的。
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哪种方式不是在报效国家呢？就非得要去拿枪吗？
“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又有谁来守卫国土呢？”
一意孤行的顾顺最后还是得到了父母的妥协。
顾顺当年才十六岁，志愿全都填了军校。

这次伊维亚撤侨，顾顺额头受的伤还没有拆绷带。
顾妈妈看着儿子，心疼得皱了眉。
十几年来，顾顺就没有哪次回家是没有带伤的。
但是听到顾顺讲起他的任务，父母亲还是颇感欣慰，到底还是谢谢军队的一切塑造出这么一个坚韧有担当的军人来。
此外，二人唯一关心的就是什么时候他能把常常挂在嘴边的对象带回来见见。
每次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的顾顺这次有些惆怅地告诉父母，其实他还没有把人家追到手，而且以后把人追到手的难度可能更大了。
父母好像早有心理准备，只道是他们还有顾澄，让他慢慢来，不要灰心。
而顾顺作为一个狙击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曾经为了任务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一天一夜。
罗星——这个他透过瞄准镜里追捕了十年的猎物，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顾顺像所有普通儿子一样陪了父母三天。第四天一早，突然就接到顾澄的来电，罗星提前要走，下午就出院。
买机票已经来不及了，当天上午的高铁也没有座位了，顾顺买了张半程票，补了站票后一路站回了北京。
匆匆赶到医院的顾顺照着顾澄给的指示找到罗星的病房，那里已经被打扫得干净整洁，准备迎接下一位伤患。
顾顺一瞬间还是被击溃了，罗星不愧为罗星，总是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顾顺靠在墙边，脑子里是空白一片，他低着头沉思，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重新追踪又要花些时间了。顾澄那边查电话住址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要用什么理由见面，一个活蹦乱跳的罗星肯不肯见他还说不准。
“顾顺，我在这儿。”
六个字轻巧地从那人的口中说出来，传入顾顺的耳中不亚于砸在心尖上。
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仿若一束光给顾顺的世界添了光亮。
顾顺抬头，看见罗星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他面前，板寸头，带笑的脸，消瘦的身形，“顾澄非要通知你来帮我搬行李，赶过来辛苦了。”
是啊，赶在检票口关闭最后一刻进站，奔着上高铁，看着窗外的风景从上海的高楼林立变化成波澜壮阔的长江黄河，一路看过黄土坡和峭壁悬崖，他经历人生中最漫长煎熬的四个半小时，最后满身风尘的他将目光定格在人潮拥挤的北京，这所有的风景都因为他眼前这个人而失色。又何谈辛苦。
顾顺转身弯下腰，笑着摇摇头，捂着脸不让眼泪恣意流淌。
罗星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顾顺缓过来。
顾顺抹去眼泪，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潇洒不羁的状态，从罗星手里接过行李箱，“北京太堵了。”
“听顾澄说你要长调临沂舰。”
“三天后走。”
顾顺推着行李箱往前走，罗星跟着走在一旁。
“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没什么特别需要带的。”
“你停一下。”
“嗯？”顾顺被罗星拉住手，脚步一顿，接着脖子里多了件东西。
他定睛一看，是那块他让顾澄悄悄给罗星的平安无事牌。
顾澄碰上罗星这种段位的，估计是什么事情都和罗星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好了。”罗星满意地看着顾顺，道:“走吧。”
顾顺心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呐喊，真是栽在罗星手上了，罗星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包容他的一切，又不接受他的心意的。

罗星的家在传统的北京胡同里，七拐八绕才到门前。
“今天我父母都在家，你一起吃个晚饭再走。”
“不了，你和叔叔阿姨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顾顺把行李箱给罗星送到他的屋子里匆匆忙忙就走了，半路上才想起自己早就从部队宿舍卷铺盖走人了，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掏出手机给顾澄打电话，结果被告知暂时无法接通。
他准备再给顾澄去一个电话，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听筒那头传来罗星的声音，轻轻的，还有些气促，“顾顺你走慢一点，我跟不上了。”
顾顺转过身，诧异地看着身后几十米靠在砖墙上休息的罗星，他气得在电话里喊起来，“罗星你瞎跑什么你！身体还没好透，你怎么敢！”
顾顺边喊边不由自主地往罗星那边跑，听筒里又响起罗星的声音，“我没事儿。我和我爸妈说了，要带一个朋友回去。你去前头的小超市买两瓶白酒，再买一瓶醋，家里醋用完了。我在这里等你。”
“顾澄说，你已经搬出宿舍了，我家还有间空的客房，你出发去临沂舰之前就先住我家。”
“罗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顾顺的声音在抖，连带他握着手机的手都不太稳健。
“想通了，带你见家长。”声音很轻，听筒那头的人在笑。
顾顺鼻子一酸，又掉了眼泪。
罗星你tm十年前就该想通了！
十九岁也是成年人了，凭什么认为我还是孩子气就把我推开，你以为你大我一岁就很厉害了吗？你谈过恋爱吗你！
顾顺抱着两瓶白酒和一瓶醋，走在罗星身旁踏进四合院的时候恍然醒悟过来，他一直自以为是猎人，结果自己才是走入罗星设下的陷阱里的猎物，还是那种乖乖束手就擒的傻狍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陷阱也有撬锁偷他日记本给罗星欣赏的妹妹出的一份力。
“阿姨好。”顾顺首先见到的是候在门口的罗妈妈。
罗妈妈见到顾顺赶忙从他手里接过白酒和醋，“你好，你好。门口的杂货铺关掉了，胡同四通八达的。跑这么远去买东西是不是迷路了。”
“是呀，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认东南西北呢。”罗星笑呵呵地把傻愣愣的顾顺按到椅子上，一边心里嘀咕，这狙击手临场应变能力顾顺修炼得不到家。
顾顺缓了一下站起身道:“叔叔阿姨，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那帮忙把灶上这几个菜端上桌吧。”顾爸爸正炒着菜，头也没回，就指挥上了。
顾顺把罗星按到椅子上，自己跑上去帮忙端菜。
等罗爸爸解下围裙转过身，顾顺又一次震惊了，这不就是述职报告会上那个没有席卡的那位？但是他脑子还是保持高速转动，出口就是一句问候，“叔叔您好。”
“哟，是你啊，顾顺。”罗爸爸表现得略为吃惊。
“爸，你们见过？”罗星看着自己父亲面带笑容地拍拍顾顺的肩，顾顺回给他一个礼貌的笑。
“前几天做述职报告和叔叔见过。”顾顺把所有菜都摆好，就着罗星身旁坐下。
“小伙子人不错。”罗爸爸拿出两只酒杯，“不知道酒量怎么样？”
罗妈妈眼睛一撇，罗爸爸默默又把酒杯收了回去，面露微笑道:“我们吃饭，吃饭。”
顾顺觉得他在述职报告时候讲过的所有话罗爸爸可能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并且和罗妈妈事无巨细地复述过一遍。两个人先是问过顾顺父母的近况，又关心了顾澄的工作情况。
一直待在医院的罗星对顾顺家的情况不过是从顾澄口中得知了个大概，自家父母对顾顺的了解居然要比自己还清楚，听得罗星一愣一愣的，还时不时和顾顺确认。
聊完了顾顺，罗爸爸又开始讲罗星的成长史，“我们家罗星八岁就跟着我去军区，十二岁时候已经能在演习里击毙敌军。”
“爸……”罗星不太习惯父亲这样子谈旧事，聊下去估计又要讲到他这次受伤。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当初拼了命训练都追不上他。”顾顺伸手不动声色地搂住罗星的腰，“现在好不容易追上，叔叔阿姨就放心把他交给我。”
罗爸爸本来是想接话说罗星虽然现在受伤，但仍是他们的骄傲，希望顾顺好好珍惜，结果被顾顺抢了台词，于是只好高冷地点点头。